“網紅校長”王樹國卸任

教育部新聞辦微信公眾號3月19日消息,日前,中央批準:張立群同志任西安交通大學校長(副部長級)、黨委副書記;王樹國同志不再擔任西安交通大學校長、黨委副書記職務。

王樹國出生於1958年10月,他可能是國內任職時間最長的大學校長之一。2002年,年僅44歲的他回到母校哈爾濱工業大學,成為當時“C9聯盟”大學中最年輕的校長。2014年起,他擔任西安交大的校長,同時,他還是國內知名的機器人專傢。去年,圍繞熱議的“工科理科化”、校企合作、高校綜合改革等話題,同時身為中國工程教育專業認證協會理事長的他,接受瞭《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2023年7月2日,在西安交通大學2023屆研究生畢業典禮現場,校長王樹國在雨中致辭,黨委書記盧建軍在身後為他撐傘。圖/受訪者供圖

第四次工業革命,大學不應孤芳自賞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看待“工科理科化”這一現象,背後的癥結是什麼?

王樹國:“工科理科化”現象與我們所處的歷史發展階段有關。改革開放後,中國的大學一直處於追趕歐美的狀態,研究以模仿和跟隨為主,而歐美這一時期恰好是完成第三次工業革命後,工科已在相關技術領域發展到天花板,大學開始謀求對工業技術背後內在規律更深的探索,於是出現“工科理科化”的傾向。但中國的發展進程與歐美不同,我們幾乎是第二次工業革命還沒完成,第三次工業革命就來臨瞭,然後我們跟著跑,隨後又進入第四次工業革命時代。

近幾年,世界范圍內出現很多新的技術和業態,這時實踐已走到瞭理論的前面,社會對大學提出瞭最前沿的時代需求,但傳統的大學形態卻不適應這個急速變化的社會。“工科理科化”導向下,大學培養出的工科人才更關註論文的發表,關註工科背後的理學分析,卻離實際越來越遠,無法解決實際問題,也就是說,大學和社會是脫節的。

因此,我們的大學現在必須要反思,第四次工業革命已經來瞭,如果大學還在孤芳自賞,自我陶醉,不從自己構建的小圈子裡跳出來,那將落後於社會的發展。

大學現在要怎麼辦?必須要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去開辟新的賽道,工科教授要多去瞭解一些新技術的發展。但與此同時,我們還要繼續加強基礎研究,沒有基礎研究,就沒有0~1的突破。我認為無論是“工科理科化”還是“理科工科化”都有失偏頗,大學的職責,尤其以工科為主的大學應結合問題和需求,既探求最本質的物質世界規律,也讓理論和實踐結合更密切,去解決實際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大學應如何改革,去走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道路?

王樹國:主要是兩個融合,一是多學科交叉融合,當下的知識生產模式已經發生改變,不再是以單學科為主,而進入到學科交叉的知識生產模式,因此需要對整個課程體系進行重構,以適應新的時代需求。二是大學與社會深度融合,通過產教融合、科教融匯來提升人才培養質量,在融合中滿足社會發展對人才的需求。

西安交大在2021年成立瞭未來技術學院和現代產業學院。未來技術學院現在設立瞭人工智能、儲能科學與工程、智能制造工程和醫工學四個專業方向,這是我們工科人才培養模式改革的試點,走的路子就是產教融合、科教融匯。本科生完成基礎課學習後,會進入實踐階段,真刀真槍去磨練,而且整個課程體系重構後,改造瞭很多傳統課程,設置瞭項目課,這叫項目牽引,整個四年,學生都是在邊學邊實踐。

課程體系重構後,對老師的挑戰也極大。原來一門課,老師打好基礎後每年重復講就很輕松瞭,現在不僅要和別的老師合作,而且要參與一個面向實際的項目。對老師來講,這個項目也是新的,他和學生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大傢是在聯合起來共同創新。

我們也希望通過這種重構形成一個導向,讓老師知道,停留在原來框架下的知識體系已不再適應未來的發展需求,而需要和實際結合。這其實也是倒逼師資隊伍進行一次重構,師資隊伍對改革非常關鍵。

中國新聞周刊:有的老師說,中國學生在進入大學之前,從小學到高中熟悉的都是應試教育這一套,這和以項目為導向的自主學習模式完全不同,因此很多學生進入大學後接觸到項目制課程會覺得很不適應。這其實不是一個大學可以解決的問題,背後指涉的是中國整個教育體系和理念,是一個土壤的問題。那麼,在改革土壤相對欠缺的情況下,改革怎麼繼續向前推動?

王樹國:目前我們還處於一個過渡階段。實際上,高等教育本身就是個指揮棒,高等教育怎麼導向,初高中就跟著你怎麼走。當下很大一個局限是高考還是按分錄取,因為還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教育公平問題。但我們辦未來技術學院就是希望在初高中還沒有完全轉變的情況下,形成一個導向:隻有分數是不行的,要想將來進入好大學,學生除瞭考試成績,還要有創新能力。所以我們絕對不會因為學生適應不瞭,就降低標準,我們希望通過這種改革培養出面向未來的人才,他們會更適應社會發展的需求。

中國新聞周刊:這種以項目為牽引的培養模式會是未來工科人才培養的主流模式嗎?

王樹國:我認為這種模式對工科人才的培養非常有益。美國有一個歐林工學院,是一所非常年輕的學校,1997年成立,它的一個成功之處就在於采用瞭基於項目牽引的人才培養模式,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轉變,比傳統歐洲的產教融合更進一步。學院會根據每個學生的興趣點,再結合實際需求,在入學之初就聯合企業給學生設立一個項目,圍繞項目,一個完整的課程體系隨之產生,這是一種完全個性化的培養方式。這種學習是主動的,他知道為什麼學這門知識,未來可能用在哪個領域。

歐林工學院的高明之處在於完全跟上瞭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步伐,給學生挑選的項目不是隨便選的,而是在未來可能開辟的新賽道上。雖然我認為歐林工學院的理念值得借鑒,但要考慮到,其背後有著資金龐大的歐林基金會的支持。歐林工學院在打造一個小而美的精英學校,每個學生培養要幾百萬美元,所以我們不可能完全復制它的模式。

歐林工學院在招生時會問兩個問題:“你想改變世界嗎?”“你想通過什麼手段改變世界?”這是為瞭考核兩方面:一是看學生有沒有雄心和野心去成為改變世界的人,二是看學生感興趣什麼,並且看他對未來是否具有想象力,這些都和創新思維有關。

校長王樹國在西安交通大學2023屆研究生畢業典禮上致辭。圖/受訪者供圖

校企合作,大學應更主動一點

中國新聞周刊:你多次提到切入新賽道的重要性,我們怎樣才能意識到什麼是一條新賽道?以儲能科學與工程專業為例,西安交大早在2019年就申報瞭這個專業,2020年就獲得國傢批準,成為全國首個儲能專業,但那時候儲能市場還遠沒有後來那麼火,你是怎麼考慮的?

王樹國:我當時提議設置儲能專業不是空穴來風。一方面,我對能源領域關註已久,未來,分佈式能源是一個發展趨勢,風光新能源不穩定出力的問題必須要解決,深海儲能也是一個可能的出路,因此儲能將是人類發展繞不過去的一個題目。正好我來到西安交大以後,發現這裡不僅能源學科很強,電力輸送等與能源相關的學科也很有基礎。

另一方面,我對每一個國傢層面的“五年規劃”都有深入研究,並且經常到國傢發改委、國傢能源局去和他們討論。因此,我們一提出設置儲能專業的想法,就得到瞭國傢發改委的認可和支持,所以我才敢申報。實際上,在專業被批準之前,發改委已經批準我們籌建“國傢儲能技術產教融合創新平臺(中心)”,這就說明,儲能確實是國傢未來能源產業規劃中的一條新賽道,辦第一屆時從大二學生中招生,結果比我想象的要好。

所以,對於新賽道,第一你要能提前看到,不能等到政府都出文件瞭還沒醒過來;第二要和政府未來的規劃相適應,否則即使你看得再對,政府沒有啟動相關計劃,隻單兵作戰也不行,因為一個賽道發展起來需要多部門的協同作戰。

中國新聞周刊:從長遠來看,未來高校為瞭緊跟時代需求,新設工科專業是否一定要具有更強的交叉性?因為儲能是一個典型的跨學科領域,具有強交叉性。

王樹國:不是說越交叉越好,交叉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不是一個目標。不要為交叉而交叉,也不是一交叉就出成果,硬性交叉毫無價值。現在很多學校都走偏瞭,好像不把兩個學科捏在一起就不時髦,這是錯誤的。交叉背後的本質是需求牽引、問題導向,因此在某些學科的發展方向上,可能會是單兵突進的。對於新設的工科專業,如果未來要有比較廣闊的應用場景,一定不能鎖定在一個小的市場范疇內。

中國新聞周刊:你前面談到高校改革要產教融合。關於這一點,繞不開雙師制,企業導師現在已經成為很多大學工科院系的標配。但現實聯合培養中,企業導師往往淪為形式。在你看來,如果大學和社會進一步深度融合,校企合作方面,企業導師應扮演怎樣的角色?

王樹國:企業導師要做的是給學生提供一個真需求,讓學生在真需求當中再去提出新問題。與高校老師不同,企業看的是全局,是整個產業,不是單項技術,所以也能提出跨學科的問題。學生圍繞這一問題去攻關,也許成功,也許失敗,但學校要提供對失敗的容錯空間,這種實戰狀態下,會成熟得很快。現在很多高校對雙師制有誤解,認為必須要看到企業導師出現在課堂上,企業導師又都很忙,這一過程間就有矛盾,其實不需要,企業導師負責畫龍點睛一下。高校教師在幫助學生去完善問題解決的整個過程中,自身也積累瞭經驗,漸漸把這些經驗濃縮成相對成熟的培養方案。

大疆是怎麼來的?當年是我把香港科大的教授李澤湘雙聘到深圳,哈工大那時正在深圳建研究生院。我給他10個學生,做的第一個課題,就是大疆原型無人機。李澤湘既是學生的教授導師,又是學生的企業導師,因為他本身對企業運作很熟悉。我前後給瞭他100個研究生,後來李澤湘和我說,這100個研究生中孵出瞭50個“獨角獸”公司(單個估值在10億美元以上的初創企業),大學需要這樣的老師。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大學和企業互相之間“不走動”。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麼會相互間“不走動”?產教融合現在面臨的最大阻礙是什麼?

王樹國:核心阻礙還是在於觀念沒改變。很多企業,尤其是一些國企,產教融合的意識不強烈。其實產教融合是雙向的,一定要讓志同道合的人湊到一起。現在社會上已經有一批新興企業認識到未來的生存之道不是老賽道,而是產業新形態,它們對新技術和人才的渴求很強烈,有動力去和大學合作。而對於煤、油這類傳統的資源型產業,可能相關企業仍滿足於靠原材料賺錢。但最近,不少國企也開始動起來瞭,因為中央對企業的研發投入提出瞭要求。

其實,我認為在校企之間,大學的責任更大一些,我們應更主動一點,不要習慣等著企業找過來,大學更需要轉變觀念,要打開圍墻,主動去融入社會。教育主管部門也應該更主動出臺一些利於產教融合的政策,這是一個體系性的問題,不能依靠多掛幾個牌子,增設一些平臺去解決。

學校“大而全”的時代已過去

中國新聞周刊:這幾年很多高校都在對傳統的課程體系和人才培養體系進行改革,但這些改革往往隻是形成瞭局部小氣候,難以向全社會推廣,你認為原因是什麼?站在一個大學管理者的角度,內部改革的挑戰是什麼?

王樹國:改革從試點推廣到全社會的根本難點,是整個社會的評價“指揮棒”還停留在原地,或者說,整個外部評價體系沒有改變的情況下,高校內部的改革再怎麼先進,也難以推廣。這裡說的“指揮棒”主要指政府部門的指揮棒,比如說評價大學要看“雙一流”建設、學科評估這些指標。

還有一個指揮棒,來自市場,而大學對市場的反應相對遲鈍。市場指揮棒對大學的影響往往滯後於政府指揮棒的影響。所以改革階段,政府要思考,如何主動把市場需求變成指揮棒的規則,目前政府在這方面的動力還有待提升。

現在由於“指揮棒”還沒變,高校沒有改革自主權,所以關鍵是政府要給改革一定空間。比如,產教融合都是跨學科的,但一進行學科評估又按原來的老學科去做,新的交叉學科不在教育部的專業目錄中。老師辛苦做瞭很多,但進入不瞭評價體系,老師也就喪失瞭動力,隊伍也沒法建設,而且連個專業都沒有,如何培養這方面的人才。

中國新聞周刊:你希望政策上賦予改革怎樣的空間?

王樹國:黨的二十大以後,教育部部長懷進鵬開瞭一個小型座談會,在那個座談會上我談瞭我的建議。我說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不能一下就全面鋪開,新舊體系之間需要過渡。理想的方式是教育部先挑選一批有改革思想、改革方案、改革實力和改革願望的一流大學,允許他們率先行動起來,去做全方位的改革。

像當年深圳一樣,政府在全國“畫幾個圈”,允許這些高校打破舊體制的條條框框,摸著石頭過河,未來大學的新形態應該是怎麼樣,盡快推出幾個樣板,看看5年能不能做出來。大學的創造力是無限的,如果能少一些約束,把自主權給予學校,學校一定會放開手腳去做,主動去和產業結合,因為它看到的是未來的趨勢。

其實,改革最大的挑戰是觀念的改變:政府的觀念,大學的觀念,老師的觀念,企業的觀念。政府首先要在觀念上進行變革,下面高校再談學科交叉、產教融合。政府不同部門間的合作首先要打通。觀念的改變可以靠規則的引導,從這一角度而言,政策的及時跟進和政府對高校改革的支持是極為重要的,政府一條新政策的出臺往往能夠破解改革當中的若幹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這樣改革之後,傳統上對大學的一些評價體系是否也會被打破?

王樹國:現如今高校不應沉迷於各種排行榜中。教育是個長周期的事,不能急功近利,高校應該按理工文醫這四大領域,每5年進行一次評價,第一,看大學在這些領域的成果是否做到瞭“四個面向”,這也應是第四次工業革命背景下大學的辦學思路。第二,我們提出 “跑五”計劃,每一個學科都要反思,所在學科領域發展最先進、最具引領性的前五名是誰,有沒有你,哪怕你不領先,跟上也行。這種評價體系就把大學老師都導向幹實事上,而不是導向爭項目、爭經費和爭名譽。

中國新聞周刊:近年來,在傳統評價導向下,中國大學的同質化發展越來越嚴重,大學“越建越大”,很多都提出要打造國際一流綜合性大學。這種環境下,對西安交大這種以工科為優勢學科的大學而言,應如何明確自身定位,找到一條更適合自己的差異化競爭之路?

王樹國:過去由於時代所限,很多大學都被潮流裹挾著,但我認為,學校“大而全”的時代已經過去瞭,尤其對工科院校而言,我不贊同要“越建越大”。大學真正要做的是社會資源共享,這一定是未來的發展趨勢,比如歐林工學院特別註重人文社科的培養,就借助於旁邊人文學校的資源。

真正衡量一個學校辦的好與壞,一是對自然科學、對社會有什麼實質貢獻;二是培養出瞭哪些傑出人才。現在大學都求“大而全”,這是政府的導向問題,因為越大、學科越多,學科評估的基數就大,評上的概率也大。我認為,一個學校能辦成一件事足矣,中國共有3000多所高校,如果每個大學都能在某一個領域做出成果,中國也就不缺人才瞭。所以一定要差異化競爭,每個學校都要有自己的特色。

中國新聞周刊:具體到工科教師隊伍,如何真正破解“屈從論文,難下工廠”的問題?請你結合工科學科特性,談談工科應具有怎樣的評價體系?

王樹國:工科評價體系也要進行重構,工科教師就要“以貢獻論英雄”,應予以多元化的評價,無論你研究理論、技術,還是做成果轉化,或者教學科研並重,隻要對社會發展有利,學校都應該支持。每一個賽道會有不同的考量標準,比如科研看的是基礎理論研究成果,成果轉化更多看實際經濟效益,教學科研並重可以考察老師的立德樹人水平和基本的知識體系構架。總之,要評價老師的創新能力,而不會隻數論文,這太原始瞭。

早在十幾年前,我在哈工大時期,就開辟瞭一個新賽道,為瞭鼓勵老師去做成果轉化,我設計瞭一個關於成果轉化應用的新職稱系列,你轉化做得好,就可以評高級職稱。當然也不能過於走偏瞭。大學畢竟不是企業,所以我提出,老師把技術轉讓給市場以後要趕緊撤回來,如果不願意,你就轉型為真正的科技型企業傢,總之,大學和產業之間要打通,而不是互相阻隔。

中國新聞周刊:你能否總結一下,適應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大學新形態是什麼樣的?

王樹國:首先,大學必須在實踐中不斷把最新的知識融進來,然後再實踐,這是實踐--理論--再實踐--再理論交互迭代的過程。中國現在有110多個一級學科,可能經過迭代和一個快速變化動蕩期後,很多舊有學科被推翻,知識體系重構之後會重新進入一個新的穩態,足以支撐下一個百年的發展。

那時候,認知智能和6G通訊也許已發展到一定程度,大數據、人工智能成為一級學科。我初步估計這可能要到本世紀中葉,現在正處於過渡階段,因此這幾十年是變革關鍵期,如果這個階段我們沒有跟上,就進入不瞭下一個階段。

第二、大學的辦學形態也發生瞭改變,也就是說,這個時代更需要大學與社會同步來解決社會發展的共同問題。未來,大學的知識壟斷性不復存在,唯一能占優勢的,就是其知識廣度。這個特性對新技術革命特別重要,因為未來發展追求的是系統思維。從這個角度來講,大學有其不可替代性。產教融合、科教融匯正在推動大學形態發生重構性變革,這恰恰是中國大學目前發展亟需重視且要面對的課題。

記者:霍思伊

編輯:杜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