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故鄉開始:三十歲以後的寫作課》
何大草 主編 廣東人民出版社
讀書往往有些原因,翻開這本書,權因“何大草”這三個字。此前看過他的小說《春去春回》和《拳》,對他那洗練的語言風格記憶猶新。《從故鄉開始:三十歲以後的寫作課》一書中,十二篇作品均來自於何大草寫作工坊的學生,字裡行間流露出他們對何大草作品的喜愛,敘事含蓄隱忍,特別切合“近鄉情怯”的鄉愁。
如同何大草本人的作品特色,這些習作並不陳規於一些小說常見的那種大段大段的場景鋪墊,而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開門見山,常會帶來一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從一開始便牢牢抓住讀者的眼球。何大草說,他“不用統一的教材”,在他開設的課程中,有一門叫作“影響小說的小說”。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本書第一篇作品《春生》的作者瑞瑩來自於蕭紅的故鄉——東北呼蘭。蕭紅筆下的呼蘭河,詼諧的語調中常常會閃著晶瑩的淚花,如同她那顛沛流離但又充沛豐盈的精神生活。這篇習作雖然稍顯青澀,但故鄉的厚重與質樸溢出紙面,人物形象刻畫亦頗富筆力。
本書主題是“故鄉”,不過前面加瞭一個“三十歲以後”的定語。三十而立,人生已經有瞭初步的社會經驗積累。社會是最好的老師,當我們個性的棱角與社會產生激烈地碰撞後,常常習慣在回望故鄉中尋找心靈的慰藉。故鄉不一定是我們生活的舒適區,但一定是我們精神的治愈所。故鄉,是許多作傢無法割舍的情感紐帶,如同魯迅筆下有一個閏土,而賈平凹的鄉土散文亦曾火極一時。
雖是習作,但本書作品不乏驚艷之處。個人對最後一個故事《九樹王》(作者汪仁)最為印象深刻。一個被撿來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因為先天性駝背,在外面不受鄉鄰待見,回到傢裡也難以討得養父養母的喜歡。為瞭贏得這個後天傢庭的認可與接受,這樣一個飽受歧視的生命頑強地掙紮,哪怕一根毫不起眼的稻草,他也會以搏命的努力去緊緊拽住。大團圓的結局足以讓讀者松上一口氣,但對一個殘疾兒童而言,他人生中的更大挫折遠未開始。一個光明的故事結尾讓人如釋重擔,但光明的結尾並不是生活的普遍現實,所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本書中的許多故事將重點放在邊緣群體身上。那個天生少瞭一根手指頭的“斷指”婆婆,連親兄妹都視其為災星,不願來往(章立娟《斷指》);從外鄉流落到彭傢廟的馬牙亥,僅僅因為異姓,居然成瞭村裡人的免費出氣筒,每個人都可以罵他,隻要願意,隨時隨地都可以,完全不用在乎他的感受(屈川莉《彭傢廟》);作為上門女婿的父親,有些生意頭腦,外加熱心腸,卻屢屢遭到母親的警惕防范與百般刁難(彭小刀《九棵櫻桃樹》);那個撿回來的青妹兒,似乎給傢裡帶來瞭好運——終於生瞭兒子,但也因此被變相地逐出傢庭。她以獨有的倔強與毅力,終於贏得屬於自己的人生(戴愛梅《青妹兒》)……邊緣群體的群體性登場,確實反映出作者對弱勢群體的關懷,不過,另一方面也隱約折射出,這些作者社會閱歷與生活觀察能力或仍有所欠缺,創作還顯稚嫩青澀——為瞭制造沖突性,於是聚焦於一個個自帶話題感的特殊人設。倒是以為,鍋碗瓢盆才是絕大多數人生活的主旋律,普通人的生活才是故事的最大富礦。
這些習作中,也不乏一些飽含生活情懷的鮮活故事。在《李大娘》(作者黃可靜)一篇中,外婆居然會將幾塊肉偷偷地藏好,但在女兒面前又百般抵賴,為的隻是將這幾片肉帶回老傢給兒子。這個細節與重男輕女陋俗未必有關。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人也許會發現這樣的現象,那就是農村老人總是最關心過得最差的兒女,常常會跟過得最差的兒女生活在一起,力所能及地為他們做做事,分分憂。
另一個有趣的細節則蘊含在《九棵櫻桃樹》的故事中。入贅的父親與母親吵架習以為常,但僅此而已。為生活瑣碎吵架固然不好,但這也是釋放矛盾的出口之一。記得筆者老傢曾有過這麼一件事,有對夫妻多年不曾吵鬧,在外恩恩愛愛,好不令人羨慕,但有朝一日,倆人因一小事互生齟齬,直接滑向離婚的深淵。打打罵罵也是生活堅強的外化表現,矛盾本就需要一個泄壓的出口。
婚外情是寫濫講濫的話題,但書中的幾個故事在講述這一主題方面不無亮點。《三個月亮》中的外科醫生在妻子傢族的重壓下幾乎喘不過氣來,與“我”那離過婚的母親互生好感,私下裡也確實幽會過那麼幾回,但二人並未越過道德紅線。還有《九棵櫻桃樹》中的父親,雖然平時照顧“白露媽”較多,也可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系,父親甚至親眼看到“白露爸”與鄉下女老師交好,但並未落井下石,乘虛而入。鄉村道德力量遠比我們想象中的強大。
故鄉有落後傳統的一面,也有純潔堅守的一面。雖然不同作者筆下是東南西北不同的故鄉,但故鄉的情懷卻是共同的語言。從故鄉出發,這是許多人的人生轉折,也是寫作敘事的重要起點。故鄉是這樣一個地方,離開久瞭,就渴望回到那裡;可在那裡待久瞭,又渴望掙脫那裡的種種束縛。對許多人特別是偏遠農村出來的人而言,故鄉的窮困與交通的落後,還有各種生活的不便,保障的缺失,讓人難堪承受。這也是許多人當初努力學習,使盡渾身解數也要走出故鄉的原因。故鄉的回憶雖然很美好,現實卻很骨感,有時甚至有些殘酷。美好的回憶往往既不久遠也不深刻,痛的記憶則是漫長和痛徹心扉的。
本書不少故事是對老人的回憶。老人就像一個故鄉的魂,他們努力傳承著用大半輩子積累的各種經驗。我們遙望故鄉,是因為懷念故鄉的那些美好,我們離開故鄉,是因為對故鄉還有很多不滿足的地方。故鄉深處的隱隱作痛,正是因為我們對故鄉懷有深厚的情感。故鄉是我們人生的原點,事業的起點,也是我們的精神原鄉。回望故鄉,就是為瞭卸下精神的重負,重新出發。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幾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