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19世紀中葉中國遭遇到前所未有之西方侵略和價值觀念的沖擊,站在“古今之變”的當口時,受到西方思想影響的士大夫階層試圖在“托古改制”的旗號下,悄然開展一場從器物變革邁向融匯中國傳統與近代西方思想的制度變革。這裡所說的“古今之變”,不是詩人騷客撫今追昔的感懷抑或王朝更迭引發的幽思,而是對再造國傢或者重構自身“文明”的思考。
當西方人裹挾新的器物、文化到來之際,“舊人物”李鴻章、張之洞等為中國面臨的巨大變局而深感不安;嚴復等清末第一代啟蒙者站在帝國背影裡嘗試將懵懂的普羅大眾改造為新的國民,重塑一個新的“現代國傢”;到瞭21世紀第二個十年,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著名學者黃克武撰寫瞭《筆醒山河:中國近代啟蒙人嚴復》一書,激發廣大讀者以嚴復作為案例研究,去重新審視“現代中國”的過去和未來。
黃克武的老師,來自斯坦福大學胡佛戰爭、革命與和平研究所的墨子刻教授指出:歷史研究有三類,即人物的研究、事件的研究、結構的研究,一個最好的歷史學傢應該同時顧及這三個方面。黃克武將恩師之言奉為圭臬,從人的面向、事件的脈絡、底層的歷史模式三個維度對嚴復展開瞭全面研究。
矛盾與沖突纏繞的立體人生
《筆醒山河:中國近代啟蒙人嚴復》一書用三分之二篇幅縱論嚴復的政治、經濟、社會思想特點,沒有學術話語那種刻板解釋和文牘主義,而是通過一種新的解釋性敘事,描摹一個時常踽踽獨行的傳主的背影,娓娓道來嚴復“充滿瞭困頓”的、矛盾與沖突糾葛的一生——幼年喪父、傢庭變故、感情生活不順;倡導“禁早婚”,強調早婚對個人、國傢、種族發展均負面,自己卻12歲成瞭親;大力提倡婦女教育,自己卻期望妻子回歸傳統,“傢中照管門戶,教束兒女,系做太太人天職,非不得已不要常出門也”;鼓吹科學與新倫理,自己卻篤信靈學與舊道德;在《原強》一文中闡述鴉片貿易禍國殃民,自己卻又深陷煙霞癖……黃克武反倒為嚴復“開脫”:“嚴復或許也為自己無法成為‘自愛而求進者’而深自悔悟。這一矛盾現象顯示嚴復內心私情與公義的沖突,而他一生竟然都無法坦然面對此一矛盾。”
嚴復無奈中選擇的福州馬尾船政學堂,“除瞭供應衣、食、住,每月還發放四兩白銀津貼”,以西學為主,英文授課,同時強調中學,以固定時間研習古文,因此打下會通中西的基礎。1877年他留學英國皇傢海軍學院,致力於吸收西方知識,包括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社會演化論與邏輯學。1879年回國後,師從吳汝綸,學習桐城古文,後又四次參加鄉試,雖均以落第告終,但強化瞭古文素養,後在維新運動時期系統地閱讀西方政治、經濟、法律、社會學、教育學方面經典著作,夯實瞭融通中西的學問,樹立瞭“統新故而視其通,苞中外而計其全”的文化觀。嚴復在書房掛有一副對聯“有王者興必來取法,雖聖人起不易吾言”,頗顯豪情壯志。
交會與疏遠兼有的人際網絡
黃克武通過嚴復的個性特質、師友關系等來反映其所處的清末民初的動蕩時代。比如談及嚴復的朋友圈時,講述瞭其與同時代“有作為的公民”如康有為、梁啟超、黃遵憲等當時維新派人物的交往史,尤其重點講述瞭嚴復與同為時代思想引領者的梁啟超之間的諸多細節,豐富飽滿,由思想上的交會到差異、質疑以及疏遠等等,也讓廣大讀者得以身臨其境地審視在戊戌變法前夕天津和上海兩地維新人士之間的關系。例如,1897年2月,嚴復寫信批評梁啟超《變法通議》的主張“毫厘之差,流入眾生識田,將成千裡之謬”,且“茍所學自今以往繼續光明,則視今之言必多可悔”,可謂對梁啟超由贊賞轉為批評的轉折點。嚴復在汪康年、黃遵憲與梁啟超相互攻擊事件中,較同情汪氏,認為後者奏請改為官報之舉是“借貴位尊勢以劫制天下”,與任公平日強調“憑公理以悅服人心”之論調不相符。
中方與西方融匯的事件脈絡
在該書的第二部分“以翻譯開啟民智”中,黃克武獨辟蹊徑地結合翻譯史和思想史的方法,多視角展現嚴復的思想內涵,通過入乎其“內”(即嚴復譯作內部的跨語境研究)、出乎其“外”(即譯本在清末民初思想史、觀念史乃至文化史上的角色),彰顯嚴復的政治和經濟思想特點以及“走向世界”的挑戰、成就與挫折。例如,早在1908年,嚴復在代擬的籌辦海軍奏稿中,就闡述瞭自己締造海權的思想,也受益於當時譯介的美國馬漢於1890年出版的《海權對歷史的影響》一書,其中強調瞭海權決定一個國傢的國運興衰。
同時,有關嚴復提出的翻譯需信、達、雅的討論反映瞭“開民智”之探索,以及近代中國文言與白話之爭,也印鑒瞭以“進化”等為代表的“和制漢語”系統如何慢慢取代以“天演”為代表的“嚴譯”詞語系統。赫胥黎的《天演論》於1893年出版,赫胥黎文集第9冊於1894年8月問世,而嚴復在書信中提及1896年10月開始翻譯《天演論》,可謂緊跟西方熱點理論,亦是甲午戰敗直接刺激出來的危機意識的產物。
學者王佐良指出,赫胥黎原文首句是板著面孔開始的: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而嚴復譯文的第一句為“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立刻把讀者帶到瞭一個富於戲劇性的場合;在原文本段略後處,赫胥黎簡要地寫瞭“unceasing struggle for existence”幾詞,而嚴復的譯文則是:“戰事熾然。強者後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此等種種風格手段是為瞭增強讀者的歷史感。在去日本留學的魯迅眼中,《天演論》有些詞語翻譯得“又古雅,又音義雙關”。而且,嚴復卻也創立瞭不少新詞,例如,以“名學”譯logic,“群性”譯political nature,“清凈之理”譯pure reason,諸如此類。沈國威在《一名之立 旬月踟躕——嚴復譯詞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中,更是詳細探究瞭嚴復如何將evolution譯成“天演”的。
今年是嚴復誕辰170周年,品讀黃克武所著《筆醒山河:中國近代啟蒙人嚴復》,聚焦歷史真實,刻畫名士風流,不由得生出一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歷史責任感——不睜開眼睛,怎麼看見世界?不敞開胸懷,怎麼擁抱全球?面對將來無數的風險與挑戰,吾輩當勉力,從嚴復傳記出發,從“現代中國”出發,回看中外互聯的歷史,會通中西,開創未來!
(作者為書評人)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 安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