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富三代,在重慶深山“尋寶”15年

清晨3點半,Vincent(文森)將小腿上纏滿紗佈,戴上露指的勞保手套,背著竹簍上山瞭。

他趕著去采漆,這件活計必須要在日出之前完成,因為日出之後,漆樹上的大漆就會凝固。

這是大山裡最安靜、最孤獨、最瘆人的時刻,但對文森來說,這時辰無比幸福。

他喜歡看著漆樹那乳白色的汁液順著粗糙的樹幹流淌,那種近乎神性的享受,美極瞭。

文森是法國人,漆藝藝術傢。

● 文森

因為對大漆有著迷之執著,所以他來到重慶的深山裡,一住就是15年。

如今的他,一口的重慶口音混著法國腔,標準的老農打扮,乍看跟當地人沒啥區別。

配著這股子鄉土氣,他給自己起瞭個中文名叫“文森·漆”,寓意一目瞭然。

他的生活都與漆相關,仿佛就是為漆而生,為此,他很自豪。

他說:“熱愛讓我戰勝瞭一切,是漆選擇瞭我。”

在成為“重慶漆匠”之前,文森是個在法國城堡裡長大的富三代。

1977年,他出生在法國的圖盧茲,一個擁有著2000多年歷史的小城。

小城裡洋溢著滿滿的舊日情懷,文森的傢裡跟小城一樣舊。

他們住在一座有著百年歷史的小城堡裡,媽媽是畫傢,外婆是藝術收藏傢,傢裡滿是古董器具與各種現代繪畫。

傢庭的影響,讓文森早早地就對藝術充滿興趣,尤其是那些承載著歷史的老物件。

這樣的童年令人羨慕,然而,一場車禍改變瞭他的正常生活。

幼小的他花瞭好長時間才死裡逃生,這場意外導致瞭他腦袋有些受損,學習很難跟得上學校的進度,在傢人的支持下,他在傢裡自學,並開始瞭手工創作。

手工的世界純粹又有趣,文森沉浸其中,也忘卻瞭傷痛。

● 童年的文森和外婆

長大後,他在利維爾的工藝藝術學院深造,並且成立瞭自己的工作室,專門從事古董修復。

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接觸到瞭漆藝作品,並一下子被漆給迷住瞭。

“鋼鐵、石頭,這些東西不能激發我的靈感,它們好冷。漆是熱的,當你觸摸漆的時候,就像觸摸皮膚一樣。”

更令他驚喜的是,大漆雖然溫暖又柔軟,但做成成品後卻很結實,亮度和顏色能延續幾百年不變。

● 文森在做油漆

他開始瞭對古老漆器的研究,從越南的、日本的再到韓國的,追根溯源後他才知道,大漆的源頭在中國。

而在法國,根本就沒有大漆這種材料。

2007年,一位在圖盧茲的中國朋友邀請他和外祖母一起來中國旅遊,文森高興極瞭——他是帶著私心的。

一路從廣西來到成都,他不僅找到瞭大漆師傅,還確定四川這個寶地擁有著質量很好的大漆,這上乘的材料一定能創作出絕美的漆物。

回想起第一次接觸到原生態的漆,文森至今意猶未盡:“它的顏色、質地,我喜歡它的全部特征!”

起初,他會將大漆帶回法國進行創作,然而這兩頭跑的生活太折騰瞭,他決定離開傢鄉,來中國“擇漆而居”。

2009年,他被四川美術學院的藝術氛圍深深吸引,遂在川美所在的黃桷坪租瞭間工作室,開始系統地鉆研漆藝創作。

● 文森的工作室

這裡的條件跟法國那寬敞整潔的工作間實在沒法比,但文森卻樂在其中。

“在法國的時候我沒有創作出一件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所以那些作品我都沒有署名,直到開始用漆創作,我才第一次在作品背後簽上自己的名字,至此,我才成為瞭一個真正的藝術傢。”

而此等蛻變,正是在這粗陋的環境中成就的。

“百裡千刀一斤漆”,是從漆農口中流傳下來的一句老話。

意思是說,漆農要走一百裡路,割一千道口子,才能獲得一斤漆,而一棵樹一年才能產大約一斤漆。

漆不僅難得,而且磨人。

生漆由於其含有多種生物堿,極易引起皮膚過敏,絕大多數與生漆打交道的人,總要經歷一段痛苦的適應期。

文森也一樣,有一次,他不小心把漆塗在瞭毛發上,第二天全身都腫瞭起來,疼到褪瞭一層皮。

由於大漆的低產量和危險性,現在的人多數會選擇更便利、更安全的工業漆,但這也意味著,傳統的漆藝面臨著失傳的險境。

這對文森來說,是無法接受的。

至今,他依然與漆農為伍,每年的農歷五月,他總要關心老朋友楊老四的采漆工作,老楊從十幾歲就開始采漆,直到今天,攀爬漆樹時依然矯健。

文森在自己的展覽中,專門呈現過老楊的采漆工具,這是傳統采漆人一輩子的縮影。

漆工藝的傳承,非常不易,老漆匠更是難尋。

文森始終記得,他曾在重慶的三峽博物館見到過一件彝族的漆皮鎧甲。

這一見讓他魂牽夢縈,接下來的幾年,他嘗試制作過多次,都失敗瞭。

不服輸的他在四處打聽之下,拜訪到瞭漆器世傢的傳承人吉伍巫且。

● 吉伍巫且

吉伍老師至今都在器皿上手繪著彝族獨特的花紋,雖色彩隻有簡單的三種,但日月星辰、自然萬物都能在他的筆端呈現。

可惜的是,吉伍老師雖然知道漆皮鎧甲的制作方法,卻無法親自為他演示。

在老師的指引下,文森決定帶著妻兒再次啟程,前往大山深處,尋到瞭彝族皮器制作僅剩的幾位傳人之一的白石夫機。

● 白石夫機

彝族的某些傳統技藝與本族的歷史、信仰、生活方式等緊密相連,所以他們往往隻通過傢族、師徒的方式傳承。

文森作為一個外來者,是要做好充分的吃閉門羹的準備的。

但令他意外的是,白石夫機平易近人,他們一見面就投入地聊著漆器,就像兩個相識已久的老同事。

就連畢生的絕招,白石夫機也傾囊相授,毫不吝嗇。

漆皮鎧甲的制作周期需要好幾個月,文森雖然沒能看到完整的制作過程,但他心中多年的困惑終於得到瞭解答。

他確信,自己能做到瞭。

“我要用自己的創作去展現這些材料和工藝背後生命的痕跡,讓它們獲得另一種延續的可能。”文森說。

當千年的手藝遇上瞭對的人,真是種雙重幸運。

文森所有的創作都隻有一個名字——無題。

他說具體的名字如同把作品困在監獄裡,限制觀者的想象力,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是完全打開的,每個人都能去追尋。

而他的創作過程也如同他的最終呈現一樣,是完全打開的。

畫傢用顏料作畫,而文森用材料作畫,大漆、黃金、古董上留下的銹跡、一面舊墻、破佈、灰、土,都是他的材料。

或許某個清晨,他從林間小屋裡出去,偶遇山間的竹子,也會靈機一動將它砍下來,用在自己的作品裡。

當然,他的創作並不隻是材料的堆疊。

有段時間,他對土傢族的傳統織錦——西蘭卡普,十分感興趣,便來到重慶市黔江區的土傢十三寨,跟著姑娘們學習織佈。

古老的織佈機效率很低,圖案的編織也讓他看花瞭眼,但他卻愛不釋手,甚至買瞭一臺回去,專心研究西蘭卡普,以期某天能將它用到創作裡去。

他也很喜歡將大漆與竹編結合,這竹編的手藝,可是他紮紮實實學回來的。

而且,文森對追根溯源有著相當的執念,學竹編,不隻是強調編織手法,他會從學習砍竹子、劃篾條開始。

把一門新的手藝做得像樣,著實不容易,更難的是與大漆的融合。

從作品的立意,到材料的選擇與獲取,再到漆器本身的制作,前後上百道工序,每一道都需要精雕細琢。

一步失誤,從頭再來。

故一器之成,短則數月,多則數年,每次創作都如同修行。

長期的勞作下,文森的手粗糙中夾帶著舊傷,皮膚紋路中的黑漆也清晰可見,這樣一雙手,跟他所著迷的舊材料一樣,共同凝成瞭他的作品。

回看那一件件“無題”的創作,的確,它們似有所指又無可名狀,但那看似抽象的表達中,卻藏著很多具體的人與故事:“織佈的人、割漆的人、城市的灰塵、農民的物件,很多很多。”

它們很平靜,它們很內斂,它們也很好客,期待著你來追問。

● 文森專註地制作作品《無題》

2009年,文森決定在重慶定居。

他不僅尋到瞭“心上漆”,還遇到瞭心上人,女孩是川美的學生,對藝術共同的愛好讓他們走到瞭一起。

轉眼間,他們的小孩已經可以打醬油,夫婦倆喚兒子叫“小漆”。

如今,一傢人遠離塵世,住在重慶的深山裡,當真稱得上隱居。

● 文森與兒子小漆

兩層小木屋是自己設計的,古色古香,屋子裡不僅充滿瞭濃濃的煙火氣,還有不少讓文森得意的收藏。

屋外是自己開墾的小菜地,一日三餐的食材,勉強能應付瞭。

傍晚時分,文森常會在傢門口吹吹尺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意境躍然心間。

翻翻老黃歷,文森來到中國已十餘年,傢鄉圖盧茲的城堡美麗依舊,但文森覺得,那是一塊凝固的土地,相較之下,他更愛不斷變化的重慶:“它總是在建設,總是在推翻,有一種能量在震動。”

當然更重要的,是大漆,少年時的選擇至今不移,甚至說,他更沉醉瞭。

最近幾年,黔江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工藝坊裡熱熱鬧鬧,這裡匯聚瞭各個藝術門類的非遺大師,並開設瞭11個民族工藝傳習室,專門向學生傳授中國傳統文化技藝。

文森是這裡的常客。

他既是老師,可以將自己的理念和經驗傳授給年輕一代,又是學生,不斷吸收別的藝術門類的獨特語言,以豐富自己的表達。

他更是一座橋梁,將西方現代審美融入東方古老藝術,又將當地的文化傳播到西方。

在妻子的畫筆下,文森是一位來東方取經的尋者。

他披著舊鬥篷,牽著匹小馬,馬背上還載著一隻漆碗,目標堅定地往前走著。

“文森為什麼要去找漆呢?為什麼呢?”

在妻子的理解中,他是在“尋找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文森對此做瞭更進一步的闡述,他尋找的,不僅是時間裡的小我,還有時空裡的大我:

“我是在創造化石,讓它們在時間中不朽。”

至於它是中國的藝術,還是法國的藝術,文森絲毫不在意。

那是我們全人類共有的,大自然的藝術。作者/柳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