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究竟有沒有“教不好的學生”?
原創 李鎮西1 鎮西茶館
2024年10月23日 19:55 四川
長期以來,老師們一直很反感“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這句話。每次說起這句話,就要順帶把陳鶴琴或蘇霍姆林斯基罵一通。這真是冤枉瞭兩位善良無比的教育傢。
其實,這話究竟是誰說的,我現在都沒有找到準確的依據。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說是陳鶴琴說的。但“人們都說”卻說不出陳鶴琴究竟是在哪裡說的,或在哪本書裡寫的。這顯然不嚴謹。寫文章一定要嚴謹,尤其是引用別人的話,不能“據說”,而要有依據。
我想,就算是陳鶴琴說的,也無可指責。憑我對陳鶴琴的瞭解,我相信如果他真的說瞭這個話,其用意也是在於強調教育者對孩子的一種責任與信念,和教育者基於這種責任與信念對自己的嚴格要求。這句話的真理性在於:不輕易對任何學生喪失信心。這是沒有錯的。
後來我又看見一篇文章,說“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這句話是蘇霍姆林斯基說的。我當時吃瞭一驚。因為我對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比較熟悉,我沒有印象在其著作中讀到過這句話。最近,我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又重新翻閱查找瞭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結果,在其《和青年校長的談話》一書中還真找到這句話瞭。蘇霍姆林斯基這樣寫道:“直到不久前,這種說法還是相當流行的:‘沒有不好的學生,隻有不好的教師’,既然如此,那就應當沒有難教的學生瞭。而所謂難教的學生,是無能的教師臆想出來的而為自己的教育無能找借口。”(《和青年校長的談話》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6月第一版第132頁)
看清楚沒有?在這裡,蘇霍姆林斯基是作為批駁靶子而引用這句話的,緊接著,蘇霍姆林斯基便用瞭大量篇幅來論證:“難教的兒童總會是有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擺脫他們。”蘇霍姆林斯基嚴肅而詳盡地分析瞭這樣的兒童產生的原因,提出瞭積極面對這些孩子的建議。可是後來這話卻被有人以為是蘇霍姆林斯基說的,並以訛傳訛。這是不是冤枉瞭蘇霍姆林斯基?
再重申一遍,蘇霍姆林斯基並不贊成這句話,他將這句話提出來予以批評,目的恰恰是肯定“難教兒童總會是有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擺脫他們”。但蘇霍姆林斯基並不因此而輕易放棄這些“難教兒童”,而是分析他們產生的原因,並盡力想法辦法轉化他們。這就是蘇霍姆林斯基的邏輯。也是他的偉大之處。
但是,這句話隻是教育者的嚴於律己,而非對教師的一種標準。我記得被稱作“國寶”的已故著名小學數學特級教師霍懋征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但在她的語境裡,所謂“沒有教不好的孩子”,強調的是孩子的可塑性,所以她主張要細心觀察每一個孩子,對學生做到細心、耐心、愛心、信心,取得他們的認可。這也是霍懋征老師成功的秘訣。霍懋征老師對自己教育的嚴格要求,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但是註意,我重復一遍:這不是教育評價標準!而問題就出在這裡。現在一些領導――甚至一些教師出身的教育行政領導,恰恰以此作為“評價標準”,或者把這句話當成訓斥老師的“絕對真理”,於是,這句話便引起瞭老師們的反感,進而引起瞭爭論。
那麼,究竟有沒有“教不好的學生”?
我的回答是:“可以說沒有,也可以說有。”說“沒有”,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傢庭教育和社會教育非常理想,隻差學校教育這一環時;第二,“好”的標準不是一個標準,而是針對每一個具體學生,讓他在原有的基礎上有所進步,這裡的進步可能是綜合的,也可能是某一方面的。說“有”,是因為在現在的評價背景下,即使老師“會教”,可“教不好的學生”仍然大批量地存在。道理很簡單:無論高考還是中考,都是選拔性考試,其目的就是要讓一部分學生被淘汰,即被“教不好”――都教“好”瞭,還怎麼“選拔”?
即使拋開考試評價不說,就以思想品德教育而言,是不是所有的學生都能被“教好”呢?理論上好像是這樣的。因為任何人一出生,都是一張白紙,誰也不會從娘肚子裡帶來一身惡習。但問題是,我們的學校教育所面對的不是一張白紙,而是已經被傢長、被社會塗抹過許多印跡的紙,要想在這張紙上重新畫出美麗的畫兒,不是絕對不可能,但無法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傢長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是教育這一鏈條上的第一環,我們面對的學生已經是被加工過的半成品;同時,孩子還潛移默化地受著社會的影響――這都決定瞭我們的教育不是從零開始。如果絕對地說“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那為什麼會出現學校之間的“生源大戰”呢?既然“隻有不會教的老師”,那還搶什麼“優生”呢――而且是不擇手段地搶?
我一直堅信,教育不是沒有作為的。因此,在我的教育歷程中,我總是問自己:對於具體的某一個“後進生”,我是否已經盡到瞭我能夠盡的最大努力?三十多年的實踐告訴我,如果我們不用一把尺子衡量學生,絕大多數“後進生”都會有進步的――不一定成為棟梁之才,但至少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成為最好的自己。
同時,我也始終認為,學校教育不是萬能的。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學校教育的作用最多占三分之一,另外兩個三分之一分別是學生所受到的非學校教育(包括傢庭教育、社會教育)以及學生自己的自我教育。我們不能做超出我們能力和責任范圍的事,我們隻能在我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可能地把我們的工作做好――這樣,即使個別學生最終也沒有被“教好”,我們問心無愧!
多年前,我在武漢的一個教育論壇上與美國的著名小學教師雷夫同臺對話。對話中,也談到後進“生轉化”的問題。他坦率地說他曾有過沒有教育好的孩子:“我當然為他感到遺憾。但實際上,我並不認為這是我的失敗。這是這個學生的失敗。常有人說要拯救每一個孩子,事實上我們不可能拯救每一個孩子。醫生不要病人吸煙,但這人不聽,後來患癌癥死掉瞭,我們能夠指責醫生嗎?我覺得不應該把所有的事都拿來指責教師。這是不可以的,實在太可笑瞭!在我們教室裡,孩子們都明白,個別學生失敗的責任在他自己身上。當然,我可以給這個求助的孩子一些建議,也會以他為例教育其他孩子。當然瞭,我會告訴這孩子能夠做哪些事,但我不會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這樣的學生,因為我要對我現在新班級的孩子負責。我不會因他而傷心。當然,我會很難過,但這是他造成的。”
我感到雷夫說出瞭我贊同的一個觀點:教育不是萬能的。我對他說:“您說得太好瞭!教育的確不是萬能的。我們不應該把所有的事兒都往我們身上攬,不應該承擔我們無法承擔的責任。我有教的學生中,有後來判瞭刑的,但我從不認為這是我教育的失敗。因為我隻能管他一段,因為他同時還受著其他的教育。”
這時候主持人鄭傑站起來對全場做瞭一個調查:“請贊同‘沒有教不好的孩子’這句話的舉手!”
一千多聽眾中,隻有一個女同志舉手。鄭傑請她發表看法,她簡單說瞭說教育的作用。我再次示意鄭傑我有話要說,鄭傑把話筒交給我。我直率地表達瞭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後,說:“這句話如果是教師的自勵,我對這樣的教師表達十二分的崇敬;如果有人以此苛求教師,我對這樣的苛求者表示十二萬分的鄙夷!”我的話激起瞭老師們熱烈掌聲。雷夫也興奮地轉過身向我揚起右手掌,和我擊掌,表達他的共鳴。
其實,後來我才發現,愛說句話的並非哪位專傢,而是一些校長。
今天,我要再次重申我對這句話所持的態度——
“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如果這是教師的自勵,我對這樣的教師表達十二分的崇敬;如果有人以此苛求教師,我對這樣的苛求者表示十二萬分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