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這個狀態其實幾年前就聊到過。這兩天刷視頻,好像形成瞭新共識,說是“小族統治大邦”,也就是上層是阿塞拜疆人,下層是波斯人,這個確實有些道理,阿塞拜疆人在伊朗人口中比例挺低,但在上層卻很高。
但這個說法解釋不瞭伊朗現在這種狀態已經持續瞭半個多世紀瞭,為啥感覺這些年伊朗給人的感覺是矛盾越來越大?
要知道,伊朗剛爆發革命的時候,也是這幫人在統治,隨後就爆發瞭著名的兩伊戰爭。在那場戰爭中,伊朗前後動員瞭1500萬人投入瞭戰爭。戰爭結束後的幾十年,依舊能保持很強的向心力,以至於幾十年間美國都不敢碰。以前能做到同心協力,現在怎麼不行瞭?而且我托人問瞭下伊朗那邊的人,小樣本顯示伊朗人對阿塞拜疆人沒啥意見,單純就是對教士集團沒好感。
如果說伊朗最大的問題是啥?那顯然不是民族矛盾,而是意識形態矛盾。而這背後,又根植著一個沒法解決的終極悖論。
可能大傢不知道。伊朗作為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傢,卻是全球高等教育擴張最迅速的國傢之一。大學入學率(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從1979年伊斯蘭革命前的不足10%,飆升至近年超過60%(女性入學率甚至超過男性)。
伊朗擁有龐大的高等教育體系,包括數百所公立大學(如德黑蘭大學、謝裡夫理工大學)、伊斯蘭阿紮德大學(私立性質,規模巨大)以及師范、醫科等專門院校。
這就很奇怪瞭,伊朗上層是神權,為啥不學習沙特,在全國搞宗教教育那一套,讓國民的觀念和宗教保持一致?反而大規模提升科學教育素養?要知道,他的中東兄弟們普遍都是這麼做的,知道神學和現代科學有沖突,幹脆壓制科學的傳播,盡量讓老百姓糊塗點。
也就是說,剛爆發革命的時候,知識階層遠遠沒有現在這麼大,伊朗上層用幾十年時間給自己培養瞭一個巨大的反對派?這又是為啥呢?
這個問題上,伊朗確實沒辦法。
伊朗最大的問題,就是它在整個中東也是個異類,它跟歐美不是一夥的,也跟中東其他國傢不是一夥的,真正意義上的群敵環伺。所以想活下去,那就得提升實力。提升實力最好的辦法,不是研究經書,而是發展科技,這一點伊朗上層的宗教組織是很清楚的。
尤其兩伊戰爭的時候,伊朗空軍駕駛著美國的“波斯貓”(F-14)戰機,把伊拉克空軍打到懷疑人生。
現在伊朗執政那群人,當時還都是年輕人,幾乎都在兩伊戰爭前線服役,他們目睹這種技術代差產生的恐怖壓制力。內心深處自然也就下定決心,等戰爭結束瞭,一定要重點發展科技,“科技興國”的種子也就種下去瞭。
問題是發展科技,就得先發展教育。以此來提升國力,既可以防著兄弟國傢,又可以防著美帝。
後來長期面臨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嚴厲制裁,關鍵技術和設備進口被切斷(如能源、軍工、醫療、工業領域)。伊朗被迫走“進口替代”道路,更加需要培養更多本土科技人才實現技術自給。
此外制裁導致石油出口收入銳減,迫使伊朗尋求經濟多元化,減少對石油依賴。發展高技術產業被視為突破口,而STEM(理工科)人才是核心支撐。
一來二去,這幾十年下來,伊朗的社會結構發生瞭巨大的變化。
上層神權組織在過去的幾十年裡變化並不大,畢竟宗教嘛,上千年變化都不太大,尤其是伊斯蘭教這種把系統參數寫死瞭的宗教。
但伊朗普通老百姓的觀念變化卻極大,上世紀剛革命那會,受教育人群遠遠跟現在沒法比。於是宗教和科學之間的沖突越來越大。
其實歐美也發生瞭這種情況,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裡,隨著現代教育的鋪開,信教人數一直在持續下降,美國也一樣,越富裕越年輕地區信教比例越低。
但歐美早已政教分離,他們的宗教並不掌權,你不喜歡宗教,你離宗教遠點就行瞭。但在伊朗,你是躲不開的,宗教組織還要管你,於是沖突越來越大。
此外還有個大麻煩,就是對待女性問題上,現代世界觀講究的是平等和自由,法律為邊界,隻要不違法,女性想幹啥就幹啥去。但是中東的宗教氛圍卻不這樣認為,對女性有各種約束,最基本的,上街得戴頭巾,於是作為反抗標志,伊朗大批女性就是不戴頭巾。
現在伊朗境內很重要的一支反對勢力,其實就是女性群體,她們不搞暴力,也沒人領導,屬於一種去中心化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不致命但就是壓制不下去,而且她們把自己的反抗心態灌輸給瞭年輕一代,新一代自帶反骨。這也是為啥阿富汗那邊不讓女性去讀書瞭,估計是看到瞭這種潛在風險。
一來二去,相當於說宗教組織花著財政的錢,盡管確實培養瞭大量的對於國傢至關重要的理工科人才,也給自己培養瞭一個巨大無比的對手盤。可是它又沒辦法,如果不搞現代教育,整個國傢機器根本沒法驅動。
也正是因為這樣,伊朗國內一堆人給美國和以色列引路,每年也有大量的人移民離開伊朗。我隨手搜瞭下,伊朗外交部公佈的數據,2021年約有400萬伊朗人選擇居住在國外(總人口接近九千萬人),其中在美國居住的伊朗僑民達到瞭150萬人,加拿大約為40萬人,英國40萬人。
也正是因為內部不是一條心,伊朗日常發生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最過分的,莫過於伊朗的情報部門頭子被殺事件。
其實殺蘇萊曼尼的操作整體沒啥高科技,就是伊朗線人事先透露蘇萊曼尼要去伊拉克談判,路線時間點都告訴瞭美國。而且那一次蘇萊曼尼把自己所有主力骨幹都帶上瞭,到瞭巴格達,下瞭飛機,剛離開機場就被“死神”無人機一發導彈帶走,親信們也全被炸瞭個幹凈。
蘇萊曼尼是2020年死的,他死後,伊朗給人的感覺就是江河日下,越混越不行。
很多人說整個伊朗靠著蘇萊曼尼一個人給撐著,這就膚淺瞭,也不不符合唯物主義精神。其實伊朗真正的轉折是在2018年,從那以後,伊朗經濟就一直在走下坡路,蘇萊曼尼的死,屬於這場下坡路的一個路標。
他活著的時候,伊朗比現在財政寬裕的多,也有錢資助“什葉派之弧”,他死後繼任者能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伊朗沒錢瞭。
因為群敵環伺,伊朗就想搞核彈。然後遭到瞭他的兄弟們的敵視,這也是為啥他被以色列折騰的時候,其他中東國傢都在那裡看熱鬧。
道理很簡單,你這個什葉派國傢有瞭核彈,我們遜尼派的怎麼辦?而且五大善人也不太希望它有核彈,一旦它成瞭中東一霸,波斯人又是那種高傲到誰都看不上的人,其他國傢想染指中東就很難瞭。
更麻煩的是,因為核彈這事,伊朗被西方給制裁瞭,然後發生瞭劇烈的經濟衰退,特別是2012-2015年(例如2012年-7.7%, 2013年-1.9%, 2015年-1.3%)。
然後在2015年達成伊核協議後,伊朗決定暫時不搞核彈瞭,部分制裁被解除,經濟在2016年(13.4%)和2017年(3.8%)實現瞭顯著反彈。石油出口恢復,外資進入,通脹有所緩解。
在2018年又鬧翻瞭,美國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重啟並加碼瞭極其嚴厲的制裁(尤其是針對石油出口、金融體系和航運),伊朗經濟再次陷入衰退(-6.0%)。石油出口量也從250萬桶/日暴跌到瞭100萬桶/日,伊朗財政變得岌岌可危,瞭解歷史的都知道,財政一旦出問題,弄不好就是個慘烈的下行循環,越來越慘。
2019年,制裁效應全面顯現,經濟嚴重萎縮(-6.8%)。石油出口銳減,外匯收入驟降,貨幣貶值,通脹飆升。之後就越來越慘,因為制裁疊加疫情,誰都不太好過,伊朗就更難瞭,通脹長期維持40-50%,你很難想象那邊的老百姓怎麼過日子。
2014-2024年期間,年均通脹率從未低於10%,多數年份在30%-50% 區間,2022年更是突破50%大關,現在是30%左右,關鍵是看不出來有好轉跡象。伊朗現在買東西都是以“萬”為單位,大件動輒上億,跟咱們民國似的。
這種情況下,以色列和美國對伊朗的滲透非常容易,因為幾萬美元在伊朗就有大到離譜的購買力,可以收買到非常高價值的情報和高級別人物。要知道,一個基層軍官一個月才50美元左右的收入,為啥用美元呢?因為他們的幣值是每隔一段時間都不一樣。
很多人可能納悶,美國的制裁對伊朗能有那麼大影響?
主要是伊朗是個出口大國,不僅賣石油,還賣石化工業品,比如甲醇(全球第二大出口國)、聚乙烯、尿素、硫磺,這些都在被制裁之後賣不動瞭,可以走黑市,但黑市根本要不上去價。關鍵是影響財政收入,財政沒錢,幹啥都憋屈。
經濟不行,疊加老百姓素質又太高,上邊說的話下邊也不信,更麻煩的是,這十年又靜悄悄發生瞭另一場革命。對,社交媒體和短視頻來瞭。在社交媒體影響下,大量的新共識在伊朗形成,大傢對上層教團的反感與日俱增。
這事也不難理解,想象“皇帝的新衣”,那個皇帝沒穿衣服在街上溜達,每個人都看到瞭,但大傢首先反思的是自己的審美是不是太差。直到那個小孩喊出來真相,新的共識也就形成瞭,皇帝成瞭個笑話,今後的權威全沒瞭,弄不好過幾天就被推翻瞭。
看出來瞭吧,大傢心裡想啥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喊出來,喊出瞭就麻煩瞭。社交媒體就是把伊朗人的共識給喊出來瞭,這下沒法收拾瞭。
伊朗左右為難,不想讓老百姓上社交媒體,但又管不住,畢竟管理大傢也是需要成本的。而且任何這類操作都可能會激起更大的反感。
這也是為啥伊朗最新的那個總統上臺後第一件事,就是取消對一部分社交媒體的管控,很多人說他這是要向西方投降。其實不全是,伊朗民間早就已經管不住瞭,不如順水推舟。
此外伊朗政府因財政困境,被迫默許民眾通過社交媒體連接海外市場,開展跨境自由職業或僑匯經濟。也就是讓伊朗人做線上自由職業,給歐美打點零工賺錢。他們還有那麼多海外僑胞,這些人也通過網絡給國內寄錢。
我查瞭下世界銀行的數據,每年伊朗用這種方式能賺30億美元左右。這也是為啥伊朗被美國封鎖瞭那麼多年,好像美元卻不少。為瞭保持這種聯系,也不能徹底斷開網絡。
說到這裡就很清楚瞭,伊朗教士集團剛奪權那會兒,是很強勢的,但迫於局面,一步步走到瞭現在,本質是一個“神權系統在現代社會的生存悖論”:
為瞭在群敵環伺下求生存,那就得發展教育(科技興國);
理工科教育導致民眾覺醒質疑神權;
經濟惡化激化矛盾;
社交媒體放大離心力 ;
外部勢力趁虛而入。
前些年大傢都是忌憚伊朗的,但是社交媒體崛起後,通過那些內容,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發現伊朗內部矛盾重重。在阿克薩洪水之後,以色列采取瞭逐步試探性的操作,一步步試探伊朗的底線:
2023 年 6 月 13 日 “雄獅崛起行動”,以色列空軍對伊朗境內數十個與核計劃和其他軍事設施相關的目標發動空襲,這些目標主要在邊境附近,可以看做是試探。
2023 年 10 月 7 日後對伊朗支持的黎巴嫩真主黨軍事行動,也是打擊伊朗外圍。
2024 年 4 月 1 日襲擊敘利亞大馬士革的伊朗領事館,造成兩名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將軍死亡,這已經等同宣戰瞭。
2024 年 4 月 19 日空襲伊朗中部核設施附近的 S-300 防空雷達站。
每次炸完,都偷摸通過內線和社交媒體觀察伊朗上層和老百姓的態度,到瞭這兩年慢慢徹底看透瞭,所以有瞭最近這次宣戰級別的操作,直接跑到伊朗首都狂轟亂炸。
說真的,寫到這裡,我也不知道伊朗接下來往哪走,很難很難瞭,對外對內都一團糟。我理解這也是為啥伊朗這次對以色列的導彈攻擊非常猛烈,不猛烈不行瞭,得把以色列打疼瞭,不然過幾天又是一輪空襲。
文章寫到這裡也差不多瞭。從伊朗這事也能看出來,“神權系統在現代社會的生存悖論”似乎陷入瞭一個難以破解的困局,伊朗確實是越來越弱的,這種“弱”不僅是軍事或經濟上的表象,更是其統治合法性和內部凝聚力在悖論作用下的瓦解。
要不你跟你的中東兄弟們一樣,科技基本靠買,培養現代人才方面極度謹慎,尤其不能把科學教育放進義務教育。要不就搞政教分離,估計他們又不幹。
科學的本質就是懷疑精神下的論證體系,這東西最大的問題就是解構能力超強,它進步的根基也是不斷的自我否定,每隔幾年就把自己推翻一次,對其他東西也一樣有強大的否定效應。所以伊朗未來確實非常不明朗,因為當前的悖論實在是沒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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